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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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变矣,乱世终焉,人间梦华三千,天下之内,岂有旧人安所?”
男子想起这辞世的短诗,浅浅的记忆不由自主的涌了上来,喉咙痒痒的不太舒服,他想找人说说话了。想到此节,男子凄然一笑,自嘲果然修行还是不足,片刻之后又想到已经是新时代,修行可能不是这么重要了,再一转念,想起自称“士”的人们艰难的苟活于世,及末了,又暗自庆幸至少那些人还好好的活着,活着就好。
男子抬起头,目光越过工整的乌木质屋檐,遥远的天际阴沉沉的,似是要下雪了。下雪啊,想到早间出门时,居然连一件像样的出行服装都没有预备,只好将放在柜子角落的制服拿出,一一穿戴完毕。穿了制服那鞋子也不能随便应付,他一向不喜欢穿木屐,不管是传统的人字扣还是西方人中意的十字扣的,所以只好找出长靴来。打水时洗漱时发现头发已经太长了,只得用丝带系起。勉强收拾妥当,便来到这车站了。
东都西站自昨夜就已经戒严,此处自修建以来就一直由军方掌控,作为骸京——明都线的东方终点,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男子微微侧过头,视线穿过光照有些不足的廊坊,在那不远的站台边站立着白衣的女性,黑色长发披散,色重如墨,她的背影孤独而庄严,隐隐有着拒人千里的威势。
这是和她身份相符的威势,她就应该拒人千里,就应该高高在上,但是男子却想起不久前的午后,稀有的冬季晴朗日子,这个女人披散着长发,一手拎着酒壶,顺理成章一般的倚在自家的门廊,见他进门还冲他扬了扬手中的酒壶。
男子尽力抑制住自己的思绪,想专注到工作上来。可能毕竟是赋闲太久,稍微专注了片刻,思绪就又开始飘飞了。
“嘟——”汽笛声破开雪雾由远及近的传来,听到声响,男子知道西边的贵客们要到了,缓缓平复了一下呼吸,地面传来了微微的震动。随即,又是一阵汽笛声,听得明白是那列车近前。男子呼出一口白气,余光扫过时,发现右方的阶梯上有人上来了。
来人是二十余岁的男青年,穿着和男子同款的制服,同样的笔挺整洁,但是微长的黑发却有些乱糟糟的.他的左眼被黑色的眼罩遮住了,仅剩的右眼也有些倦怠一般虚合着。与等待的男子不同,他的腰际悬着漆黑的长刀,从鞘和柄的色泽上看显得有些老旧。
他往廊坊内瞥了一眼,转头对男子道:“我去局里跑过了…”说着扬起了空荡荡的两手,男子皱起了眉,问道:“怎么回事?”“明知故问…向珈蓝子大人请假吧。”他退到一旁,摆出了认真执勤的样子。男子叹了口气,在原地站定。
列车进站了,远远的传来了人声,车上的乘客似乎也陆续踏上了这异国的土地。男子侧过身瞧了一眼。看身形是一男两女,以及一个小孩,客人手里都提着箱子,身上披着黑色的御寒斗篷。男子看见那小孩子对珈蓝子鞠了一躬,但似乎却被珈蓝子趁机赏了个脑蹦,模模糊糊的传来了众人的笑声与小孩的抗议声。男子不由得微微勾起了嘴角,回过神来发现对面的黑发男子一脸揶揄的表情。
“绮罗你…其实很喜欢小孩子吧?话说你年纪其实不小了。也该考虑那些事了。”黑发男子少有的摆出了一副正经模样,对面的男子却面无表情的回复道:“瀛丸君年龄似乎比在下还大上一些吧?”
名叫瀛丸的黑发男子摇了摇头:“我喜欢女人,不喜欢小孩子,说实话我一想起要成为某个小鬼的父亲就浑身不自在。”“是吗?”绮罗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随即侧过头,发现珈蓝子与那小孩子走在前面,领着骸京的其他客人们正向这边过来,穿过略显阴暗的走廊,众人的面目终于清晰可见起来。
珈蓝子看起来二十岁许,剑眉挺鼻,明眸雪肤,美貌惊人,长发垂下,其色如墨,身着白底青花螭纹旧式广袖服,衣摆垂至脚踝,脚着白袜,踏着黑色的十字扣木屐。其眉目间似乎隐隐有一丝上位者的从容淡然,整个人有着奇异的酒墨一般的沉重与迷醉感,和她的身份确实不太相称。东都洛阳家之主,洛阳珈蓝子,尽管秉持不出世的家风,但这个名字,自维新以来,可谓如雷贯耳。
那小孩子十岁上下,裹着和骸京其他人同样的黑色长款制服,外面披着黑色银边的短斗篷,双手抓着小一号的手提箱。柔顺的白金色头发垂至双肩,肤色苍白但五官却极为精致,隐隐有着东方人的古典美,实在让人难以分辨其性别,察觉到绮罗的视线后连忙向他颔首致意,并用颇为标准的东方语进行了问候。“男…男孩吧…”花绮罗暗自揣测着,随即低头回礼。
“辛苦了,这就动身回去吧…嗯?瀛丸,有什么事吗?”珈蓝子转头看着瀛丸,后者微微鞠躬行礼,随即答道:“是佩刀令的事,局里要绮罗君亲自去。”珈蓝子轻轻哼了一声,“是和安的意思吧…”她低头沉吟片刻,向绮罗道:“你也该去见见他了,和瀛丸同去吧,事了后直接回本家就好。”“是。”绮罗鞠躬行礼。
众人向前行得片刻,穿过廊坊来到了外面的露台,最前方的珈蓝子停了下来,身旁的小孩向前数步,随即踮起脚尖,暗红色的眸子得以映照出这异乡的雪景。绮罗也向前投去视线,越过围栏,不由得感到了一阵恍惚。
那是绵延至视野尽头的东方古典建筑群,规模庞大,气势恢宏。此时薄雪初歇,银装素裹,居高视下,更觉恢弘壮阔,纵横无遗。江水东去,数曲蜿蜒,两岸人烟叠起,灯影重楼,檐牙勾角,楼宇林立,目力至远,一高楼载于巨舟之上,流光溢彩,金碧辉煌。世间之繁华烟雨,莫胜于此,人力之贪殊穷奇,难作再观,阴山西起南走,关联北宇,怀抱巨城。明都枕阴山,覆春江,作天下观之幻梦,滥觞千年,今犹胜昔。
众人见此东都之大观,所思虽具殊异,所感却未有异同,纵使以珈蓝子盘踞明都之久,此番骤然着眼,却也心下感慨,思绪万千。
明都自古既为东土之中,数代古都,经营日久,东都三家盘踞何止千年,而颠倒是非,虚位弄权之手段,也是代代传承,人君自以为拥天下而德披苍生,威震四海,聚天下之财,起宇内之匠,金宫露台,玉楼高阁,千百年苦心经营,再值倾覆,代代如此,世人言:江山有倾覆,安贵栖迦南。不以苍生意,但作东都观。
北方蛮夷至强盛时也未能渡得阴山,故战事少侵,即使世代更迭,篡上勤王,三家威势于此,明都也少有损毁。
如此,明都得以汇聚精华,流转物力,起高楼“星参”“月见”“穷奇”,各方心力,作东庭西关,南塔北社,是为明都四景。高楼远眺,午夜梦回,再引天下之噱,至春樱繁华,盛世大观,有祭曰“樱”,及旱烟繁夏,暑气天光,有祭曰“龙”,再或霜欺雪见,寒冬数九,有祭曰“往”。如此种种,并作明都蔚然盛世之观。
半晌,珈蓝子上前搂过那孩子的肩头,温言道:“还喜欢吗?”后者点了点头,眼里洋溢着别样的神采。“绮罗大人?”绮罗微微侧过身,出声问候的是骸京来客之一,黑发的高个青年,像西方人一样肤色白皙,却有着典型的东方人面孔,绮罗略作思索才把这人从记忆里挖出,说道:“莲见君吗?好久不见了。”莲见笑道:“离上次见面有5,6年了吧,难为绮罗大人记得起在下。”“莲见君说笑了。”两人寒暄了几句,珈蓝子便招呼众人动身了。
众人沿着古旧的石梯向下,暂且辞别珈蓝子等人后,绮罗与瀛丸沿大路往城门走去。行得片刻,零零碎碎的雪片又沉降了下来,绮罗停下步子,仰起了头,随即打破沉默:“老头子想见我做什么?”瀛丸扯了扯自己的衣领,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老头子岁数也不小了,自然要趁早还喘气的时候开导开导不开窍的后辈。”“这样吗…”绮罗放眼望去,目力所及,远处苍穹混沌,阴云密布,密密麻麻的雪片挥洒下来,他抬起手去接那些雪片,但落在手心的却是一个个湿润的小点,他垂下手,握紧又松开,随即又迈开步子,毫不踌躇的向前走去。
往生
“噗噜噜…”碧绿的茶汤在瓷杯中荡漾开来,白色的蒸汽也随之氤氲上扬。身着黑色长袍的老人置茶动作沉稳流畅,随后推动茶垫到对面的青年面前,“承蒙款待。”绮罗颔首致意,不动声色的旋转了茶杯,随后双手捧起茶杯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茶香四溢,青年不由得微微扬起了嘴角,恭敬的将茶杯放下。一旁的瀛丸并没有急着去饮茶,反而将视线投向了一旁的老人。
端坐的老人身材颇为高大,相貌英挺,白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的视线扫过两位青年,坚毅的眉目间泛起了一丝柔和,待两人用了茶,老人笑道:“想见绮罗君一面还真是不容易。”绮罗露出一丝歉疚的神色,“劳和安大人挂念,本来做后辈的应该勤来拜见的,实在是失了礼数。”和安摆了摆手,示意无需客套,“那倒不是,绮罗你不想再掺和组内的事也情有可原,不过来走动走动,陪老头子聊聊天也好啊…”看着绮罗的尴尬神色,和安不由得微微一笑,“好了好了,那么这次怎么决定出山的?”一旁的瀛丸似乎也颇感兴趣的停下了喝茶,投来了视线。
绮罗又泯了一口茶,缓缓道:“是珈蓝子大人的意思。”和安与瀛丸表情似乎和缓了一些,绮罗顿了一下,似乎颇为艰难的再次开口道:“磷子…回来了,指定要我做接头人。”瀛丸不满的“啧”了一声,和安则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摇了摇头。
“维新至今已有十年了,那边让磷子前来,除了和议,实在想不出别的事端了。”和安微微皱起了眉头,三人陷入了沉默,各自低下头饮茶。这时,隔间外传来了人声:“和安大人?”
“莲太郎吗?进来吧。”和安话音刚落,隔间外传来一声“失礼了。”黑发的俊秀少年随即拉开了隔间的门,怀里抱着做工精致的黑色木质长匣,他上前将匣子双手托起,放置在桌上,随即向几人屈身行礼,然后退出了隔间。
绮罗向前挪了挪身子,慢慢打开了匣子,里面放置的是一柄色泽殷红的长刀,刀鞘上部刻着精细的花瓣纹路,绮罗的呼吸有些急促起来,伸手轻轻握住了刀鞘上部将刀取了出来,抱在怀里,那熟悉的质感似乎隐隐勾起了心底的某些不堪,引得表情也有些沉重起来。
“宝卿司二期作,是凉子的作品吧?”和安问道。“嗯,原来是青势君的佩刀。”“呵,据说青势君年轻时好声色犬马之事,后来事变入组,做姐姐的锻刀相赠,名曰‘芳华切’,多半便是指这事了。”瀛丸凑了过来,仔细打量着绮罗手中长刀。
“青势君过世后,凉子小姐执意将刀留在组内,本来是该交给樱川的,但樱川本来就是清心寡欲之人来着,后来我佩刀战损,组内就交由我使用了。”绮罗将刀抱在怀中,道一句失礼了,右手微微用力,将刀拔出半分,和安与瀛丸只觉眉心微微一寒,心下颇为惊异。绮罗的目光扫过那熟悉的刀铭:“都外右作凉光仿芳华”,沉寂数年,但刀身仍有微微寒气浸润过来,依稀可以嗅出令人不悦的气息。“组中各位的刀,只怕都是这般吧。”绮罗轻轻叹了一记,将刀回鞘。
两人出到庭院时,名叫莲太郎的少年正在用竹帚扫雪,“绮罗大人,瀛丸大人。”少年向两人行了礼,脸色微红,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绮罗突然像想到什么一般,微笑道:“莲见君从那边回来了,莲太郎要和我们一起去洛阳家吗?”莲太郎欣喜的向屋里投去视线,和安笑吟吟的,对少年点了点头道:“莲见可是稀客啊,你和他们同去吧,同去吧。”“万分感谢,和安大人!”和安摆摆手道:“我这老头子你时常都见得到的,去吧。”莲太郎连忙将竹帚放好,去里屋取了斗篷,辞别和安,与绮罗两人一同出了门。
洛阳家位于明都东北,尽管维新中三家以洛阳家主事,但因其“不出世”的家风,与洛阳本家实际有来往的人少之又少,三人坐马车到达文成场后,步行穿过青花街,七巧巷,芙蓉厂,在江东口北转,又行得半晌,才见到洛阳家外院的黑瓦白墙,沿墙往东不多时,便到洛阳家大门口,其上悬挂着白底黑色古体“洛阳”二字的灯笼,门口两只镇宅石狮年头较新,但明显是名匠手笔,只是一副惫懒神色全无半分威势(维新后洛阳家进行过一次整修,镇宅石狮因故破相不得不另寻,七巧坊名匠赠石狮一对,样貌却作惫懒散漫状,多有揶揄意味,但珈蓝子不以为意,反而命人回赠厚礼)。
三人轻车熟路的穿过大门,依东都旧制,世家大族的大门是常年开启的,进了大门后过第二槛至典院,一般都会有本家典客在此,负责接待来访者,如果典客位空则是概不见客。此时那知客树下的桌椅空置着,但绮罗三人不以为意,径直往后面的走廊过去。
上了石阶后是一条长廊,廊外竟是茫茫的一片大湖,湖水澄澈而泛起幽蓝异色,顿生空明之感,沿湖纵目,黑白楼阁竟似浮在湖心一般,仅一桥飞渡连携廊坊。此时雪势渐大,眼见湖泊似乎大得无边无际,雪片沉降间不见一丝波纹,仿佛是一面映照苍穹的巨镜。
三人驻足片刻,又动身向前,沿走廊走到转角,过了木桥,来到屋檐下,眼见一张白底绣鲸波的屏风,遮住了大半的视线,三人将靴子除下,放在一旁,登上木质阶梯,绕过屏风,余光瞥到白发男子趴在一张小桌上睡得正熟,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莲太郎轻轻上前,取下墙边衣挂上的斗篷,抖开来披在男子身上,几人相视一笑,向里屋走去。
瀛丸在前,走到里屋走廊上,轻车熟路的拉开了最近的一扇隔间门,三人进了隔间,脱下斗篷,莲太郎忙上前,接过两人的斗篷。“有劳了。”绮罗道了谢,与瀛丸在矮桌边坐下,莲太郎挂好了斗篷,对两人道:“绮罗大人和瀛丸大人请稍坐片刻,我去取食盒。”绮罗轻笑道:“莲太郎君与洛阳家的其他人真是不同的。”“绮罗大人取笑了。”莲太郎也笑了笑,拉开门出去了。
“喂…绮罗你是不是对我们洛阳家有什么偏见?”瀛丸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向绮罗搭着话,“没有的事…”绮罗拢了拢额发,漫不经心的答道:“以前还在组内的时候,我一开始以为瀛丸君是和珈蓝子大人一类的人来着,喝醉酒了会唱难听的歌,教导后辈时会不自觉的讲奇怪的话…”“尽管都是事实但还是不想听你这么说。”“后来相处久了…”“果然发现我还是勤奋专注的类型吧。”瀛丸轻轻哼了一记。绮罗摇了摇头,漫不经心的道:“不,骨子里果然就是慵懒倦怠的人来着…”“咳!咳!”瀛丸被茶水呛到,剧烈的咳嗽起来。
不多时,,莲太郎提着红木的三层食盒进到隔间来,三人净了手,将食盒打开来,清炒的酥条,色彩鲜明的杂烩豆腐,腊味是码的整整齐齐的火腿方子,第二层放置的是汤菜,汤里是汆的鱼丸,最下面一层是米饭。
莲太郎将菜品一一取出,给两人盛了饭和汤,绮罗吃了一个丸子,略微品味了一下,问道:“朱桃小姐过来了吗?”莲太郎微微一愣,随即笑道:“朱桃小姐还专门嘱咐我不要声张,绮罗大人自己却吃出来了。”一旁的瀛丸也吃了一个丸子,接口道:“他要是吃不出来,可就伤了某人的心了。”绮罗不接茬,只是笑了笑,继续用餐。
用餐完毕,莲太郎收拾了碗筷,去厨房帮忙去了,珈蓝子一行人还没有回来,室内又暖和得让人发困,瀛丸趴在矮桌上,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微微的鼾声,绮罗用手支着头,很快也昏昏沉沉的打起盹来。迷迷糊糊间,脑海里突然跳出“磷子”的事情来,绮罗困意顿消,但仍旧合着眼,仔细的回忆起那个人来。
正是春樱盛开的时节,古旧的石阶蜿蜒向上,春风和煦,但还是携卷着纷飞的花瓣,沉降在各处,阳光正好,少年抬起头,前方的石阶上,青衣黑发的少女踩着木屐,小心翼翼的绕开那凋零的花瓣,沿着石阶缓缓向上,少女拎着裙边,手臂纤细白皙,在阳光下明净得如同白玉一般,她的头发挽起,露出了光洁漂亮的后颈,少年注视着她,不由得轻轻勾起了嘴角。
磷子,的确是个可爱的女孩子来着…
少年下意识的绕开了掉落在石梯上的花瓣,正要跟随上前,前方的少女转过身来,少年抬起头和她对视的时候,似乎心跳都漏了一拍,樱唇轻启,漆黑的眸底似乎有波光流转…
“绮罗君…绮罗君…”耳边传来少女轻柔的声音,少年终于回过神来,少女带着疑惑的神色注视着自己,眼神柔和得如同一江春水。少年的脸颊有些发烫,微微低下了头不敢去看她。
“呵,绮罗君对着人家出神了…”少女轻笑道。
自相逢起,人间十载,恍如梦幻。
花期
绮罗睁开了眼,只觉得室内温暖得有些过分了,一旁的瀛丸还在沉睡,就这样又出神半晌,终于起身到窗边,将帘子拉了上去。
雪停了,湖面的迷雾已经散去,微蓝的湖水澄澈空明,泛着森森的寒意,视野尽头,山脉匍匐的轮廓却仍旧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寒冷的空气涌了过来,绮罗轻吸一口,冷空气涌入肺部,微微有些刺痛,寒意随即渗入了四肢百骸,但头脑却终于清醒了过来,又着眼片刻,远处的山脉又变得若隐若现起来,绮罗放下了帘子,门外刚好传来了莲太郎的声音。
“绮罗大人,珈蓝子大人请你过去。”“知道了。”绮罗稍微整理了下仪容,拉开了隔间的门,和莲太郎一起走到了会客室外,莲太郎道:“珈蓝子大人在里面等您。”微微颔首后退开了,绮罗顺着他离开的方向看去,莲见似乎在门口等候,看见绮罗后轻轻抬手致意。莲太郎走到莲见身旁,莲见对绮罗点了点头,兄弟二人并排出门去了。绮罗心底泛起了莫名的暖意,随即转身走到会客室门前。会客室门没有关上,珈蓝子正坐在矮桌旁,把玩着手中的白瓷杯。
“珈蓝子大人。”绮罗行了礼,珈蓝子摆摆手示意他随意就坐,待绮罗坐下后,她才缓缓放下茶杯,将视线投了过来。
“刀拿到了?”“嗯,保养得也很好,不需要再做打磨了。”珈蓝子似乎还算满意,点了点头,随即从袖中取出了一张折叠的信笺递给绮罗。绮罗打开信笺,上面是工整的楷体四字:蜃楼候客。绮罗的心跳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起来。
绮罗见过磷子的字,印象中似乎是工整偏瘦的,但是可惜的是并没有辨识笔迹的本事,一时却也无法确定是不是她的手笔,信笺上似乎有淡淡的香味,但毕竟是交给珈蓝子的,是珈蓝子的身上的香味也说不定,踌躇片刻,绮罗最终还是将信笺递还给了珈蓝子。
“明儿就是往祭了,这前夜我是惯例要过去的,你去家库提三千两,晚上自便吧。”珈蓝子似乎兴致蛮高的样子,嘴角微微翘起。“是。”“对了对了,还有一件事…”珈蓝子收敛起微妙的轻笑,正色道:“明天瀛丸要去神社送今年的慰问,你和他同去,帮我办件事。”“珈蓝子大人吩咐便是。”“你们带我的弟子,就是骸京来的那个孩子,去神社请个名字,入乡随俗不是吗?”绮罗有些惊异的看向珈蓝子,对方正沉思什么,并没有理会他的视线。
“珈蓝子大人的…弟子吗?”绮罗虽听闻珈蓝子剑术高明至极,但并不知道她师承何流派,此时突然说起收徒之事,徒弟还是骸京的人,不由得有些吃惊。“嗯,直接入籍我洛阳家本来简单得多,但是骸京那边估计不太赞同,所以去神社起名较好。”珈蓝子轻轻哼了一记道:就这样吧。然后不做声了。绮罗遂起身告退,回到隔间时,瀛丸仍在熟睡,惬意至极的样子。
往祭离东都的春节不远,维新以前东都是在春节祭祖与布施百鬼的,维新最后,魔都家失势东迁,三家为祭奠死者,超度亡魂,举办了大规模的祭奠,东都上下参与其间,之后才逐渐发展成东都三大祭之一的往祭。因为往祭期间不宜娱乐,所以往祭前夜便是东都娱乐行业的大盛会,其间以在蜃楼举办的前夜典最为隆重,东都的金主名流多要上蜃楼观赏表演。东都众多的花柳业主调脂遣粉,精心策划,以求拨得头筹,将“浮世花魁”之名收入囊中。
关于前夜典的裁判方式,则依东都古风,有言道:“惊鸿浅鉴芳华面,明都千古花灯散。”能上蜃楼观赏前夜典的贵客,若遇中意佳人,往往豪掷千金,主家为之放灯于春江,其时人声鼎沸,花雨四散,莲灯乘水,星火流光,正是东都奇观“花海浮灯”。
纵掷金千万,花灯唯一,名士自持身份,亦少有一典二灯之行。前夜典结束后,金主的名册会送到各方艺伎手中,至于此后会客与否,则全凭艺伎喜好了。实际上,明都的各种冠冕堂皇的活动,珈蓝子都少有过问,但是前夜典却未曾缺席,且多掷重金,东都上下喜好浮华,热衷享乐的作风由此可见一斑。
绮罗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还没递到嘴边,隔间门被人拉开了。门口是一名十八九的美貌少女,黑发挽起盘在两边,露出了光洁的额头,俏鼻挺翘,柳眉明眸,嘴角上扬,穿着红色的小袄,下身是白色的长裙。少女的视线略过趴在桌上的瀛丸,着落在绮罗身上。
少女的眼睛里洋溢着熟悉的热忱,绮罗礼节性的向她点了点头,遂避开她有些灼热的视线,伸手翻过一只杯子,轻声道:“坐下喝杯茶吗?朱桃小姐。”朱桃秀眉微颦,神色间闪过一丝失落,不过片刻之后便微笑道:“不了,我刚刚给珈蓝子大人送点心,大人要我来问你,今天晚上有准备衣服吗?”
绮罗神色顿时微妙了起来。
去库房提了钱之后,绮罗与朱桃出了洛阳家往七巧巷去。瀛丸本来想顺路去的,但朱桃瞥了他一眼后他就想起了有事情要向珈蓝子汇报,匆匆去会客室了。雪已经停了好些时候,两人走在路上,朱桃脸上笑吟吟的,却也不和绮罗搭话。绮罗想起中午的饭食,犹豫片刻,还是开口打破了沉默:“今天的鱼丸…”
朱桃轻轻哼了一声,按捺住心底的喜意,尽可能用平淡的语气问道:“味道还行吗?”“嗯…很好吃。”绮罗想找点别的词语来描述,但一时却想不出来。“我先前不知道你要过来,太仓促了,没有剁得很细,吃起来只怕…”朱桃神色有些暗淡了下来。
绮罗顿时回想起那细腻的味道来,脱口道:“没…是朱桃小姐的味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朱桃脸颊泛起了一抹微红,嗔怒道:“什么我的味道…绮罗大人真是…”绮罗顿觉失言,忙想解释,却听朱桃轻声道:“莲太郎说绮罗大人一吃鱼丸就问起掌勺的是谁,我还道他哄我开心。”绮罗只得笑了笑:“承蒙朱桃小姐照顾,这几年吃惯了的,自然吃的出来。”
朱桃心下泛起一阵暖意,犹豫片刻后又温声道:“绮罗大人喜欢的话,我一直给您做菜便是。”绮罗却轻轻摇头道:“这么劳烦朱桃小姐的话,只怕森罗大人不是这么好相与的。”朱桃也微微一笑,“森罗大人这些天心情不是很好来着,多半没心思理会绮罗大人。”绮罗皱起了眉,“是小姐的事吗?”“不然还能是哪般?自打小姐去了神社那边,森罗大人就睡不安稳,每天老早就起来在树下边喝茶了。”绮罗笑道:“看来森罗大人的确是忧心得很了,雪罗大人呢?”“雪罗大人也差不多,嘴上不说,烟却抽得狠了。”
两人一路谈笑着,下了江东口,在芙蓉厂取了长安家订的茶具,这才来到七巧巷来。
七巧巷是七巧坊在东都的门脸,七巧坊最早是江南的手工作坊,客来单定制,以“形、貌、神、工、制、通、意”为七巧,作品在南北皆有流通,东都多有求学者南下,学成却多自立门户。维新后,七巧坊奉政府“天下大作”口号(维新后,政府为鼓励生产,推动旧工业变革,给一系列的知名老坊提供方便,由坊出人出力,政府出资出地,在东土各大城市设立分号新坊,公私合营)进驻东都,深得东都上层人士喜爱。七巧巷除了接私人的订单之外,偶尔也会接官方的大单子。正巧东都警司给原组内队士定做了一批新礼服,预备往祭后分发,其间专门派人来核实过绮罗的身材尺寸,珈蓝子知道他向来衣着精简,一时也难以准备更合适的衣服,便让他来七巧坊先行取用一件。
朱桃在前,转进了一家店里,室内悬着几只四方侍女灯,但光线还是有些暗,中间的货架上摆满了各种小件的手工制品,绮罗扫了一眼,有南厂的青花鱼纹瓷,无染寺的净琉璃,芙蓉厂的玉方手握…不见得多名贵,都是些做工精巧的小件玩意儿。
察觉有客上门,缩在最里面柜台的女子头也不抬,应付了一声:“客官请自便…”绮罗把视线从货架上移开,只见那女子裹着白色绒边的厚实御寒斗篷,低着头在用笔画着什么。朱桃哼了一声,走到柜台前,从衣兜里取出一个白色的长条小盒,轻轻的落在了柜台上。
女子突然动作微微一滞,手里停了下来,下意识的吸了吸鼻子,喃喃道:“这味道…是…长安家的绿豆方?”女子猛的抬起头来,把笔往桌上一丢,半个身子扑倒盒子面前,小心翼翼的打了开来。
盒子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小方块糕点,色分三层,上下是绿色,中间是褐色,女子咽了一口唾液,轻轻托起一方糕点,试探一般的放到了嘴里。那糕点清香而微甜,入口如同细沙入水一般的化了开来,甜美的味道随之扩散到了各处。“还以为饿出幻觉了…”女子伸手一把搂过笑吟吟的朱桃,嘴里嚷着还是桃子对我最好了。“喂喂!还有别人呢!”朱桃轻轻将她推开,女子这才将视线投到店里的另一人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随即正色道:“您是…长安家的花绮罗大人吧?”绮罗好奇的看了女子一眼,是和朱桃一般年纪的少女,东方人的传统黑发黑瞳,皮肤颇为白皙,瓜子脸,容貌颇为甜美,俏鼻上架着一副眼镜。
“这位小姐认识在下吗…”绮罗很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她。少女用袖摆掩口轻笑,那厚实的斗篷下居然是做工精致的白色纱衣,“失礼了,我是白桃。尽管没有见过大人,但大人的身材我却是知道的,而且大人穿的是薄樱组的队服来着…”少女仔细打量着绮罗,又道:“是师傅大人的作品。”
绮罗会意的点了点头,一旁的朱桃说明了来意,白桃听过后却皱起了眉,“大人是要去蜃楼啊…这礼服可不见得多适合,不过现在时间也还来得及,就稍微再加工一下好了。”白桃从柜台起身,转过身要去里屋时,侧头轻笑道:“大人和传闻中一样…不解风情呢。”
绮罗楞了一下,随即瞥了朱桃一眼,后者却嗤嗤的笑了起来。
磷火
前人著作《东华百鬼录》中有提到一种名为蜃气楼的妖怪,他们在海上聚集,吐出泡沫制造幻境,故作海市蜃楼。东都奇观亦有“海市蜃楼”一说,“海市”指的是在往祭前后,商客汇聚东都,形成的极大规模的临时交易市场,但规模虽大,其间货物品质也参差不齐,眼拙者上当受骗屡见不鲜,政府为了整治乱象,遂通过向各行业颁发海市许可、划定海市交易区的方式进行规范,维新十年,如今有资格参与海市的却多是东都知名的龙头了,但交易货物的品质也由此有所保障。相比“海市”,“蜃楼”更具几分神秘色彩,如果单纯的探寻奇闻源头,“蜃楼”明确所指的只是一艘巨船,船上负有高楼,但见惯的东都人不会以此为奇,蜃楼每年只在往祭前后突兀的出现在春江之中,塞绝江面,勾连南北,往祭之后,又莫名其妙的凭空消失而去,若说沿春江出东都,这东都上下百万双眼睛就没见过蜃楼移动过半分,且春江上有天下堰,下有青牛关,如此巨船也是难以通行的。若说就地化整为零,往来进出,人员上下总是逃不过众人的视线的。甚至有好事者曾打赌,说蜃楼往祭前后沉于春江底,往祭期至方上浮为人所见,遂在往祭左右大肆下江打捞,耗时费力,无所斩获,更奇的是,打捞的人员还在岸边休整,江面云雾渐起,那高楼栉宇,灯火通明的蜃楼巨舟,就在雾中浮现出来,直教众人目瞪口呆,惊呼鬼神。
但蜃楼之传闻并非自古便有,蜃楼明面上的所有者甚至是个西方过来投资的商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只是年年前夜典愈发隆重铺张,惹人倾羡罢了。
绮罗到达港口时,海市已经散场了,只有零零散散的工人在搬运货物与拆卸摊位,但是顶上纵横着成百上千挂有灯笼的红绸金线,整个区域灿若白昼,穿过海市区来到江边,微风渐起,那如梦似幻的蜃楼就在西边的江水中央了,其上喧闹不休,丝竹嘈杂,前夜典还没有正式开始。绮罗抬起头,天边是一轮满月,只是边缘有些黯淡,月映春江,寒风渐起,心下却鼓噪起来。
有多少年没有见过磷子了,想来自维新落幕,已有十年了。如今也时常回想起那时候的事情,年少时热血满腔投身其中,时至今日也未曾有过得偿所愿之时,念及过往,却多是徒添伤悲,心灰意冷,惶惶不可终日。
磷子出身本家,即东都三家最为正统的一脉。现在想来,本家的分裂实则是维新的开端,只是撰史者不见得如此着眼。因支持维新与否,原东都三家分裂,虽然名义上只是本家划分为“帝都”“魔都”两系,但长安家与洛阳家的保守分子也纷纷涌入“魔都”一系,“帝都”一系式微,洛阳珈蓝子领洛阳家家督位,召集维新派汇聚东都,维新战争自此开局。
长安花绮罗时年十六,为龙造寺新樱流门生,其时天下大局有变,政见不合导致龙造寺家父子反目,“剑圣”龙造寺政宗率门下大部投诚于魔都家,其子龙造寺宗严破门而出,追随维新派入古风正宗流。绮罗被长安家召回,编入预备役。后正宗组覆灭,原正宗组组长长门陆雄在珈蓝子授意下组建新组,于樱取神社召集新组员,席间长门陆雄喟叹时已变矣,士者命如薄樱。遂为新组命名“薄樱”。长安花绮罗名列其间,为贰队队士,遂投身于这明谋暗夺,勾心斗角的维新战争。
魔都磷子,相隔十年,终将再会时,心底涌起的情感究竟为何?思念也好,憎恶也罢,就算单纯为了安抚此刻仍隐隐作痛的心脏,今日,必须与她相见。绮罗遂压下诸多厚重的思绪,“我是要去见磷子了。”单纯这样想着,浑然不觉脚步已经轻快了起来。
那灯火通明的蜃楼巨船此时已在近前,眼见是一道红木的浮桥,其顶上红绸交错,饰以金珠,张灯结彩,自是繁荣景象,明灯纵列,一众红衣女侍妆容整齐,立于浮桥两侧,迎客接引,礼数周全。见得绮罗近前,最边上的女侍行礼问候,然后挑着灯笼引着绮罗上船。
绮罗不动声色的跟着女侍,待走到近舷时,女侍突然轻声问道:“小女子冒昧,请问您是…长安家的花绮罗大人吗?”绮罗点了点头,却也没有侧眼去看她。那女侍却似乎有些微妙的紧张起来,道了一句:“请走这边。”引着绮罗登了船,却不经正门入室,反而绕到另一边的侧门,此时甲板上也有零零散散过往的来客,那女侍将绮罗引到左侧的入口,道一声“稍等。”转过身向入口处的侍者讨了件事物,绮罗看着女侍手里丝带状的物品,会意的解下腰际的长刀,双手将刀托在胸前。
此物名为和安结,也算是维新后的新物,颁布“废刀令”后,能够佩刀的几乎只有军方或警司的人员,纵是如此,往往在出席各类活动时亦会应东道主请求将刀暂且寄存。此间引起“士”者不满,提出“刀不傍身,乃士者之耻。”前薄樱组顾问上泉和安遂向珈蓝子献策,以特制的丝带缚紧鞘柄处,丝带两端设置巧锁,锁舌契合,刀便不得出鞘。如此刀不离身,安全亦有保障,珈蓝子采纳其建议,遂令七巧坊制作,命名和安结。
对于这和安结,绮罗听过见过,但使用还是第一次,毕竟之前从薄樱组引退时便将刀上交于组内,近日才得以返还。那女侍熟络的将和安结系好,扣上了锁头。
“绮罗大人,斗篷交由我等便好。”绮罗闻声解开斗篷,露出了下面的礼服。那礼服底色是黑的,右肩至后腰处绣有数团樱花,色泽鲜艳,栩栩如生,下摆垂至脚踝,镶有殷红的纹边,最外面是双层的黑色轻纱。衣上樱花的绣工本已非凡,此刻在灯光之下,明暗互映,更显得花影错落,那凋零的花瓣仿佛真的要掉落在地一般。女侍接过斗篷,轻叹道:“绮罗大人这件衣服,可是七巧坊的作品?相必她们很费一番功夫吧。”“有熟识的人罢了。”绮罗想起之前白桃与朱桃的忙碌,不由得心生感激,略定一定神,示意女侍动身。
女侍上前撩开门帘,恭声道:“绮罗大人请。”后者将刀置于腰间,迈步走进了室内,眼见一条灯火通明的走廊,两边是排列的隔间,隔门上绘制着众多的浮世绘,绮罗略一着眼便分辨出来,其内容是《东华百鬼录》,左边起手是“木魅为堤”往后是“狸猫嫁女”“雨坊行凶”都是熟悉至极的,前面都是一扇隔门为一画,往后渐有双扇的,三扇的,如“镜花梦”“焚东都”“祸川”等,进到最里面,面前是宽广横幅的长卷。一路来的浮世绘多为古风,人物圆润,少着重色,而面前这副却与其他画作风格迥异,下笔不讲究利落清洁,乍看之下色彩拖沓,线条模糊,似乎杂乱不堪。绮罗曾熟读《东华百鬼录》,这最后一张浮世绘,是百鬼录上最后一篇:《阎魔往生》。
(阎魔掌管地狱,审判往生。一日在殿上审一僧人,翻阅卷宗却未能寻到此人,问所从来。僧人道是受人之托,前来说情。说道所托之人为一国国君,其父崩,其兄残暴无德,分离骨肉,屠戮百姓。虽设计取而代之,心下实有愧于父命,遂遣人下地府寻人,若其父因识人有误,受剜眼苦刑,自愿取而代之。阎魔心下虽许其孝,但又责其谋害兄长,篡权逆命。遂判决,待其阳寿一尽,即刻入地狱代父受刑,偿其罪孽,轮回往生。僧人笑道“然,请陛下即刻轮回往生去。”
原来地府阎魔亦是由死后之人担任,多是公正严明却又身负罪孽之人,不得成佛而滞留地府,审判众生。其人生前励精图治,颇有作为,但因其戕害胞兄,违背父命,死而有愧。入得地府,待受刑抵罪,饮得孟婆汤,便继任地府之主,不入轮回。僧人为其好友,成佛后知其受困地府,遂设法搭救。而地府纪律严明,阎魔已饮孟婆汤,往事不知,僧人遂令其自判自赎,终得离开地府,轮回往生。)
细想之下,只觉此画看似拖沓杂乱,其实暗藏玄机。绮罗低下头来,一时思绪百结,无从理清。女侍见其不再赏画,遂恭声道:“请绮罗大人入内就坐,这就开演了。”绮罗下意识的点点头,拉开隔门,进入隔间里。
室内很暗,先前的嘈杂声已经平息,前夜典似乎已经开始了,女侍将绮罗引到露台的席位处就坐,着眼处明灯尽熄,对面船楼上每处露台有着一豆微光,宾客已经入座。“绮罗大人可饮酒?”“嗯…还有南安台的酒吗?”“南安台的金谷馈还有十年份的,大小南川只有三年份的了。”“这倒稀奇…”绮罗微微一愣,金谷馈是南安台往年的贡酒,即使这蜃楼之上,售卖的往往只有三五年份的,且多被一抢而空,那还轮得到自己,心下计较着,莫名的就想到磷子来。
“就要金谷馈…”绮罗轻声道。女侍遂行了礼,暂且告退了。待抬起头时,台上掌灯的女侍已用火折点燃了灯笼,台上明朗起来,绮罗看了那挂灯笼的红绸一眼,心就砰砰的急跳起来。
那红绸下,只悬有一只灯笼,今晚只会有一位艺伎出场,脑海里顿时闪过那“蜃楼候客”的字样,饶是修行多年,心如止水,此刻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胸口甚至传来了微微的涨痛,绮罗按捺着如潮的思绪,喃喃道:“好久不见啊…磷子。”
那前方的红绸,如同回应其话语一般骤然舞动起来,向高台中心席卷而去,赤色如潮,红光潋滟,层层叠叠的红绸回转包覆,如同一血色的囚茧,遮挡了众人的视线,但借着高台的灯光,可以隐约看见,在那红绸沸腾席卷汇聚之处,人影漾动,正似要破茧而出。
相望
有人在抚琴,其声悠远未名,不知来去何方,究其根源,隔着那潮水一般涌动的红绸,隔着那排列的高楼灯火,沿着那高楼向上直至穹宵,似乎是自那朗月清风处奏来。
琴声一起,红潮顿歇,席卷高台的红绸就此沉降,原本空无一人的高台中央,一红衣高髻的女子正聘婷玉立,顾盼之间,冬夜也似乎暖和了起来。女子的妆面很浓,这是艺伎们的传统,目光只在那珠圆玉润的下颌与眼角的红妆处掠过一刹,绮罗的心脏像是被谁重重一拉扯,疼得无以复加。
琴音再起,其声铮铮,江风轻至,引得红绸猎猎,女子外层的红衣被风一带,竟就此扩散开来,数层红纱抖落,隐约几道朱红的帷幕,轻抬玉臂,飞舞的朱纱铺天盖地的散去,安歇片刻的红绸随之荡漾开来,遮住了众人的视线,琴声随风而去,几不可闻。
一时间,四周竟陷入一片沉寂,仅漾起的春江浪潮扣船轻响。高台上的灯火不知何时已尽数熄灭,但得一轮明月高悬,银辉流转,高台倒影,如梦初生。
萧声,由下至上,合着潮水,悠远婉转,又隐隐有着一去不回,江海归墟的开阔,其声渐起,潮水似乎也澎湃起来。与渐壮的潮声相反,风声渐缓,适才纷飞舞动红绸朱纱随即逐渐安歇下来。
一切风平浪静,萧声和着春水,似乎流淌至了远方。女子踩着萧声的余音,莲步轻移,长袖挥舞开来,她的舞姿不急不缓,每一次旋转,错落,都带起红绸朱纱的漾动,此时无甚琴箫,玉人如凭虚御风,凌波轻舞,明月为琴瑟,春江为萧笛,天朗江清,惠风和畅,舞影寂寥,对月成双。
就在此时,雪降了,雪片曼妙而下,轻如飞絮,女子舞势渐止,捧心拜月,形单影只,苍凉寂寥。
琴箫轻起,遥相呼应,女子神色间闪过一丝迷茫,月影潮水,此时也如汇入了些许温柔般,变得茫茫不可闻见。
她再次舞动了起来,起步和缓,如缈烟细柳,琴箫合奏,其声渐繁,女子的舞势也随之加快,起落轻盈,如蜻蜓点水,长袖如云,如雪贯南岭,琴箫作势欲歇,却往来试探,忽急忽缓,女子舞得入迷,摇曳些时的红绸朱纱汇聚招摇,如影随形,琴声清朗空灵,箫音悠远晦明,一时再起,簇拥着女子舞毕这一轮。
青空皓月,春江晚潮,蜃楼沉浮,一舞倾城。
女子的舞停了,琴箫退去,月影黯淡,潮水轻歇,只有那飞雪,恍若不知物一般,兀自沉降。女子面朝明月,晶莹的雪片掠过她如墨的长发,点染在其眉间。
在此万籁俱寂之时,耳边却响起女子凄凉悠远的歌声:
“明月皎兮,佳人撩兮;春江潮兮,我心惶惶。明月照兮,佳人懰兮;阴山暝兮,我心惨戚。”
声去风歇,丝绸垂散,雪势渐大,各处灯火渐明,及再看时,高台上已空无一人。
这雪夜有些冷了,呼吸间已可以看见白气,绮罗有些畏寒,这是很少见的,这十年的梦似乎未有醒转之时,直至刚才,思绪与感官如同解冻一般,将原本视为无物的一切重新拾掇起来,随即一股暖意从胸口蔓延开来,温度高得有些灼人。
“点一盏灯。”绮罗终于又发现了在一旁侍候的女侍,他要的酒早就已经放在桌上了。女侍接过绮罗递过的银票,行了礼退出了隔间。绮罗盯着那酒壶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给自己斟了一杯。
入口甚为柔和,还有着一丝久远得扑朔迷离的甘甜与馥郁意味。
恍惚间,一瓣落红飘落视野,径直落在怀中,然后是第二片,第三片…上面的人在散花了,花雨携着渐大的雪片,缠绵着四散纷飞,或露台,或甲板,或在那兀自奔流的春江,又或乘风而去,洒落在那正纸醉金迷的古老都城之中。
不多时,目光越过露台,星星点点的灯火以蜃楼为中心,乘水扩散,春江此刻也饮足了情谊一般,轻托缓负,怀抱着成百上千的莲灯,缓缓隐没在远方厚重的苍茫之中。
红花浮水,莲灯远渡,春江轻歌缓进,一路向东。
“把帘挑了…”珈蓝子轻声道。女侍闻言,上前解开了帘扣,将厚重的帘子放了下来。珈蓝子示意女侍暂且退下,向坐在对面的女子奉了一盏茶,“今天说了不喝酒了,艾格尼丝卿你不介意吧。”。
女子是早间的骸京来客之一,容貌秀丽,五官端庄,神色柔和,一头惹眼的银发盘成东方样式,插着一长一短两只银簪,接过珈蓝子的奉茶后轻道了一声:“无妨。”此刻她身着素白的广袖,外面披着红色绣牡丹的羽织,尽管面貌有着西方人特有雕塑美感,但整体却有七八分的东方人味道了,她盯了茶片刻,似乎并没有立即饮用的打算,随即抬起了头看着珈蓝子道:“还是接着刚才的说吧。”
“嗯,说到了…我想想…”珈蓝子清了清嗓,接着道:“是了…这么短时间内能够接手政权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尽管地方明面上没出乱子,但也只是在观望而已,家族和罗生众在地方上的势力可以说是盘根错节,如果真的发展成全东土的混战,可就不是这么好罢手的。”
“教会一直也在关注这边的事情,不过没料到罗生众会这么大张旗鼓的掺和进来。”“就我的立场来讲,他们能来趟这浑水可是求之不得的事情。”珈蓝子抬起杯子泯了一口。
“罗生众现在情况如何?要是厚着脸皮说覆灭了只怕珈蓝子你自己都不信吧。”艾格尼丝漫不经心的问道。
“可不是,为了钓这条大鱼,我可准备了上好的饵料来着。”珈蓝子的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正巧碰上好钓鱼的天气…”
“听说维新时你们有一个名为‘薄樱’的编制…珈蓝子,这可不像你的作风。”艾格尼丝放下杯子,视线直直的着落在珈蓝子脸上。
珈蓝子泰然自若的饮茶,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一码归一码,家族想彻底把罗生众的残余清理掉,薄樱组也有他们必须要参与的理由…艾格尼丝卿听说过‘樱狩’吗?”
艾格尼丝秀眉微颦,不等她回答,珈蓝子自顾自的接着道:“罗生众和家族间的纠葛是一回事,着落在他们的身上也就是个人的恩怨了,我们想除掉这个毒瘤,薄樱组想报仇雪恨…这都十年了,说是到了新时代,但有的人始终活不出来,他们不适合这个时代,想要甩脱这些包袱,或者干干脆脆的死掉也好,这可是求之不得的宝贵机会。”
艾格尼丝面色有些阴沉,半晌后才道:“这事与我无妨,还有就是那孩子的事,尽管奥斯维辛决定将他交到你这边,但我还有应尽的义务。”“作为母亲的义务吗?”“…如果是由我来尽母亲的义务就好了,你为什么执意要把他带到东都来?”
“我只是在做你们做不到的事情…”珈蓝子把玩着杯子,缓缓道:“如果让那孩子留在骸京未免对他太过残酷了,在他认识到自己的价值与立场之前,我希望他能有稍微平稳的生活,这样以后他会为了重返这样的生活竭力生存下去。”“你不信任奥斯维辛吗?”
珈蓝子露出了玩味的笑容:“艾格尼丝卿…奥斯维辛自己也还是孩子,而且是所谓的‘前车之鉴’,无论如何,对于这孩子,不管是出自我个人情感还是东都的大局考虑,我都会尽我所能,不惜一切代价。”
“了解了。”艾格尼丝轻轻点了点头,不再作声。
罗生
绮罗跟着接引的女侍,一直上到蜃楼最顶上的一层,与楼下极尽华奢的装饰不同,木质走廊,白色的隔间拉门,上方悬着古式的八角灯箱,灯罩上却空无一物,简单到了极点。
女侍靠近隔间的拉门,轻声道:“磷子小姐,客人到了。”过得片刻,隔间里传来了慵懒的女声:“请吧。”女侍乖觉的行礼退下了,绮罗将手搭在了隔间的门上,随即稍稍用力,拉开了隔门。
磷子倚着垫子,背对着门,半躺的坐在窗前,仍穿着鲜艳的红衣,不过长发已经放了下来,衣服下摆遮到脚踝,脚上是素白的罗袜,听得绮罗进门,也没有回过头来。
“要喝酒的话请自便。”“不劳费心。”绮罗在矮桌旁坐了下来,刀就放在手边,拿起桌上的酒给自己斟满一杯,然后向磷子的方向举起了杯,磷子似乎察觉了他的动作,将手中的杯子举起,背对着绮罗轻轻一晃,算是回礼。
两人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磷子不疾不徐的把酒杯放回一旁的托盘里,轻声道:“赋闲的日子还过得去吗?”绮罗压抑着复杂的情绪,回道:“还好,你呢?”
“我?”磷子发出了意味不明的轻笑:“我一没有同门同僚的仇要报,二没有被女人耍的团团转,自然好得很。”绮罗神色间微微一寒,冷冷道:“那你为什么要回来?总不是回来让我报仇或者向我解释理由的吧。”
“因为有人过得不好啊,可是又嘴硬说还过得去,我和那人有点过往,只好大老远跑来略尽绵薄之力,以图个两不相欠,不然心里可过意不去了。”磷子的声音慵懒娇柔,带着三分醉意。
“没有必要。”
“你这么想,但薄樱组其他人可不见得,而且,除了我,你们也还有别的人要杀吧…”
“真有意思…你什么时候改旗易帜加入维新派了?”
“梦话请睡着了再说,还是说你已经不胜酒力了,要让珈蓝子换个人来和我谈吗?”
绮罗面色稍微缓和了一点,不再搭话。磷子也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告诉你也无妨,家族已经…准备和议了。”闻言,绮罗握紧了拳,压得指节也微微泛白起来,声音不由得低落下去:“果然吗。”
“不论你乐不乐意,和议已经是定局了。”磷子轻抬玉臂,又给自己斟满了酒。“罗生众离开东都,本家取消通缉,不再追究…”
话音入耳,绮罗愣了好一会儿,脑海空无一物,但繁杂的念头随即疯狂涌了上来,他微微低下头,缩在袖中的手默默的攒紧,压迫得指节也发白起来。
半晌,绮罗猛的挥手,打翻了矮桌,杯子酒具摔得一片狼藉。
磷子静静的坐着,甚至没有转身查看的意思,“很难过吗?不过这十年薄樱组也没有闲着吧。”绮罗没有出声,压制心神,调整呼吸。
“‘小雨坊’村中和昭,‘红妖’陆上陇井,‘水虎’彦潮光…这些都是小打小闹,我也没想到,连‘白藏’源海和尚都被薄樱组除掉了,好俊的手段啊,薄樱组的大人们。”
“不杀他们,组里会死更多人。”绮罗似乎冷静了下来,语气也恢复如常。“我没有兴师问罪的打算,事到如今,你们薄樱组也没剩几个人了吧…值吗? ”磷子饮着酒,语气还是懒洋洋的。
“你到底想说什么?”
“黑天狗…”磷子淡淡的道。“你们一直在找的人,三巨头中的黑天狗。”磷子微微侧过脸,不过黑发遮挡了大半的侧颜,但仍可以看见她白皙的下巴和脖颈。
绮罗坐直了身子,正色道:“你在开玩笑?”“黑天狗是这次东迁的领袖…”磷子转过脸去,声音一如既往的慵懒:“就请绮罗君回报珈蓝子,从今日起,春江上下十五日内解除戒严,罗生众将择日撤离。”
绮罗微微一皱眉,却听磷子道:“再饮一杯吧绮罗大人。”绮罗瞥了一眼面前的一片狼藉,磷子已经将盛着酒具的盘子推了过来。绮罗微微一愣,拿起杯子,递到了唇边。杯子里面没有酒,是一枚小小的钥匙,绮罗不动声色的遮住杯子,将钥匙捏在手中。
“今夜有些冷,绮罗大人吃了酒还请不要吹冷风的好,就不留您过夜了。”磷子的声音淡淡的,绮罗伸手握住长刀,答道:“在下不叨扰了,告辞。”
“不送。”磷子的声音重新泛起了几分慵懒。
绮罗心下会意,从刚才其便有不安的感觉环绕着,只怕有不速之客到了,视线着落在磷子的背影片刻,遂起身拉开了隔门。
走廊上静得有些过分,灯箱发出的光似乎比刚才还暗了一些,绮罗侧过头瞥了一眼仍在自酌自饮的磷子,将手中的钥匙轻轻插入了和安结的锁孔里,机括弹开时传来了轻微的“咯哒”声,绮罗屏息静气,随即将目光投向幽暗的走廊尽头。之前略微留意了一下蜃楼的构造,那边通向的是应该是其穹顶的露台。左手握住刀身,将隔门重新合上,心中的压抑之感却愈发沉重起来,随即定下心神,脚下微微运劲,几个蹿越间,便已来到走廊尽头。
尽管如此迅捷的行进,但几乎连落地的声音都没有发出,绮罗在门帘前微微一滞,帘子遮挡了视线,但绮罗停滞了一秒不到,刀柄将门帘往外一带,窥见帘后情形的一刹,其身形骤然弹出,越过此门,门帘被左右掀起,而就在绮罗窜出那一刻,一柄长刀悄无声息的当头斩下,势要将闯入此门的来客一刀两断。
刀锋滑过完美的弧线,月下寒芒一闪,凝练的刀意携在此一闪之间,瞬息即逝,月光荡涤刀锋,电光火石间的反击,硬生生逼得偷袭者回刀侧身,但眨眼间,势若奔雷的突刺直扑咽喉,其刀甚利,破风而来,锋芒刺得皮肤都锐痛起来。
绮罗的估计没有错,门后伏有守株待兔的强敌,当机立断以刀柄撩起门帘以求扰乱其视线片刻,借势冲出时,“芳华切”横与腰际,右手张开把了刀柄,这才有刚刚电光火石间的一斩,这一斩的起手化有“天下正宗流”的拔刀技巧“云横”,斩切的技巧兼有“新樱流”的“贯日”与“薄樱流”的“一心”,若是对手实力不济,必然身首异处,纵是剑术卓绝之辈,十之八九也要暂避锋芒,重整态势。
门后之敌攻势被阻,也着实被绮罗石破天惊的一斩迫退,但这似乎轻描淡写的回刀侧身,却大大出人意料,绮罗一刀横斩,收刀定身之际胸前正是要害,而似乎先前回刀便是为此夺命一着准备,纵是绮罗刀仍在鞘中,再度施展那神速的斩切,也难逃利刃穿心的厄运。
然而绮罗眼中并未有闪过半分慌恐,这一刀递来之前,他右手已经便已扭转了刀柄,脚下运劲,侧身堪堪避开刀锋,并借转身之势,右手反持刀刃逆向再次挥出了神速的一斩,直取对方后腰。
攻守势变,那人变刺为劈,自右前方回斩向身后,绮罗这一刀本是虚招,两人刀锋一闪,各自退开半步,稳住身形,这一着,是绮罗胜了。
月光甚为明朗,那人站在月下,右手提着长刀,微微侧着头,眯着眼睛,嘴角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微笑,绮罗神色一寒, “葛城山蜘蛛形…”“长安家的花绮罗大人,在下冒昧前来,不知可是坏了阁下与磷子大人的雅兴。”绮罗注视了这高瘦的男子片刻,冷声道:“那就请回吧。”“呵,维新时就听闻绮罗大人好手段,可惜在下一直未能讨教,今日便厚起脸皮向阁下请教一番,还请绮罗大人不吝赐教。”
葛城山蜘蛛形,维新时候其实与他有过照面,但是没有机会交手,罗生众中代号为“土蜘蛛”,组内关于他的情报可谓少之又少,此番遭遇,情报上讨不了先。绮罗心下决意,左手托右腕,横刀站定,摆出了新樱流的常见架势。“请吧!”
“啊呀,新樱流的‘一守’,那在下就献丑了…”蜘蛛形踏步上前,身形微微下压,刀锋骤然弹出,横扫绮罗腰际,绮罗刀尖一晃,往斩来的刀锋上一撩,后退半步,长刀势若奔雷,直取对方首级。
蜘蛛形侧身横刀,骤然斜切,要斩落绮罗右臂,但绮罗极速抽刀回到“一守”的架势,第二次突刺带起凌冽的破风声,再次刺向了蜘蛛形的首级。蜘蛛形心下一惊,挥刀横撩,身形暴退,但他快,绮罗更快,回刀下切封住了他横撩的一刀,第三次突刺如影随形,势必穿胸而过。
蜘蛛形的剑术造诣并不低,但此番完全是轻敌了,从绮罗摆出“一守”架势时,局面就在他的掌控之中了。三次突刺任意一次都是致命的,而关键在于三次突刺间还两次回到攻守兼备的“一守”架势,使得这一技巧近乎天衣无缝。
这一技巧并非绮罗原创,维新至今,最精于此技的,正是新樱流的上泉樱川。
蜘蛛形只觉左胸微寒,绮罗长刀在他胸口一点,极速扭转刀身往后一挥,只听得“铿锵”一声金属相撞,溅起几点火星,绮罗退开一步,站稳身形。蜘蛛形向后跃起,抖开袖袍,竟洒出了一团花瓣,脚尖急点,毫不踌躇的越过栏杆,直直向下坠去。
不用想也知道追之不及了,绮罗侧过头,扫视了一下地面,想寻找刚才被弹开的暗器,尽管月光甚为通透,但视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绮罗微微踌躇之下,心里莫名泛起一丝不安来,遂转身往走廊奔去。
意料之中,隔间里已经空无一人了,绮罗扫了一眼室内,连刚刚打翻了酒具也被清理了,周围静谧得有些吓人,抬起头将视线投向窗外,前方灯火阑珊的地方,正是海市港口。
绮罗扬起长刀,尽管没有沾染血迹,但刚才是有命中的手感,遂俯身从托盘里拾起一张方巾,打算擦拭一下刀尖,左手将方巾抖开,视线一扫,却皱起了眉,那方巾上绘着一个环状的图案,环内是古体的“安世”两字,是骸京商人投资的商会——安世屋的标识。
“还以为会继续打哑谜的…”绮罗将方巾揣到怀中,另寻别物擦拭了刀锋,将刀回鞘。
薄樱
“哈哈…”珈蓝子抖开了素白的方巾,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我还以为绮罗君是个完全没有幽默感的人来着,改旗易帜…真亏你问得出来。”“额…”绮罗站在珈蓝子面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思忖道如果告诉珈蓝子自己是认真的在询问此事的话只怕这人会笑得更开心吧。珈蓝子打量着方巾上的图案,半晌后才道:“那么…你打算从何着手?”
“考虑到安世屋和春江的话,罗生众选择商船作为载具的可能性较高,眼下安世屋的商船队还没有回到港口,那么…”绮罗陈述着推测,但珈蓝子却露出了无奈的神色,绮罗不由得停了下来。
“你还觉得罗生众…是在躲我们吗?”珈蓝子将方巾放在桌案上,轻声道:“他们是来议和的,而罗生众是我们的筹码,换句话说,家族必须要保证罗生众的安全,以此与魔都家和议。”
眼见绮罗微微有些黯淡的神色,珈蓝子轻叹了一口气,“别骗自己了,他们布好了局,等着薄樱组的各位大驾光临呢。”
“我必须去。”绮罗没有丝毫踌躇。“会死的。”“所以…我必须去。”
绮罗没有去看珈蓝子的脸色,只是隐隐感觉到她在发笑,半晌又听见她开口说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似乎有一丝讽刺的含义,但多半是自己心理作祟吧。
辞别珈蓝子,来到门庭时,瀛丸与骸京的客人已经在等待了,珈蓝子交代要和他们同去神社来着,瀛丸还是往常的装束,骸京那个孩子换上了黑色的长摆广袖,头发用丝带束在了脑后,不得不说,相当的适合。三人出了门,坐上备好的马车,动身往神社去。
薄樱神社位于东都北部,原名樱取神社,维新战争期间薄樱组将训练所安置在此,而正式的命名却是在维新之后,大量维新志士的灵位供奉在神社内。其实究其根源,樱取神社原是东都四家的曾经的祭祀集所,很长时间内,东都四家的年幼女性都会进入神社内的镜花庭学习礼仪与宗族教育。维新后顺应潮流,东都三家适龄女性多进入了新式学堂接受教育。但如今薄樱神社的仍保留着东都关于鬼神之事的传统,请名便是其中之一。
天气甚是晴朗,沿石径上山甚至会微微出汗,骸京来的那个孩子好奇的打量着沿途的一切,似乎颇为怯生的不敢向两人搭话,瀛丸不喜欢小孩子,在马车上时也假装睡觉,绮罗尽管想试着和这孩子搭话,但毕竟他也是颇为不善言辞之人,所以尽管心里面纠结了数次也没有先开口说话,三人就这样一声不吭的来到了山脚。
去薄樱神社的山路是修整好的石阶,上千级台阶对大部分前来参拜的人都是不小的考验,维新期间薄樱组的队士曾以此来锻炼体能,故地重游时绮罗两人不由得生出了莫名的感慨,绮罗瞥了一眼旁边的男孩,他的肤色很是白皙,而此时站在阶梯前,似乎脸颊最后一丝血色都褪去了。
“还好吗?你脸色不太对劲来着。”绮罗忍不住开口询问。“没…没关系。”男孩抬起头,视线沿着石阶一直向上。可能是错觉吧,绮罗觉得他似乎有点站立不稳。
果不其然,还没有行进到三分之一,男孩的呼吸就急促起来,白皙的皮肤也泛起了红晕。瀛丸轻轻啧了一声,停下了步伐,开口道:“绮罗?带水了吗?”刚才尚在走神的绮罗点了点头,从腰际解下竹制的水杯递给瀛丸,“先给小子吧,你可得好好锻炼才行啊。”后一句是对男孩说的。“感…感激不尽。”男孩道了谢,这才接过水杯。
“小子,身体这么差,之前是生过大病吗?”瀛丸瞥了一眼男孩苍白的脸颊,等男孩喝过水之后才开口问道。“生…病吗…”男孩捧着水杯,低着头,缓缓开口道:“没有呢…一直都这样。”“那你最好多做锻炼了?”男孩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瀛丸突然露出了揶揄的微笑,伸手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嘴里说着:“休息得差不多了,走吧。”“请…请等一下…”瀛丸没有理会男孩微弱的抵触,半强硬的推着他向山上去了。
绮罗刚准备跟上,背后突然传来了轻柔的女声:“绮罗君,真是巧啊。”绮罗侧过身望向台阶下方,不出所料,正是朱桃,她拎着红木的食盒,轻巧的迈步走了上来。
“咦,那不是瀛丸君和骸京的客人吗?”朱桃的视线落在了台阶上方的两人身上。“珈蓝子大人交代了事情…倒是朱桃小姐怎么会过来。”“是镜花庭安排的日子。”“今天吗…”“真是巧遇呢。”朱桃笑道。
“巧遇…”尚未走远的瀛丸忍不住笑了出来,“小子快走,这下要上去的再休息了。”“唉?”男孩被瀛丸推着,急急的迈开步子。
严格来说,今日也是颇为适合出行的日子,阳光之温软甚至让人产生冬日将去的错觉,实际上只要一日不晴,气温还是会降得很厉害的,东都这边就是这样。樱树此时是荒凉而寒碜的,让人不禁为其所受的寒冬而隐隐担忧,但今日不是这般,日头出来的时候,整个东都从梦中醒来了。
龙造寺葵在东边转角的门廊坐了下来,晨间的阳光轻掠树梢在庭院里错落开来,这时候还有些温润的气味,女子泯了一口清茶,放缓了身体。她身着素白的窄袖,身旁放着盛有茶点的托盘,另一侧是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樱边斗篷。皮肤白皙,黑发挽成马尾,用青色的丝带束起,清秀的五官之间带着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缥缈感,此刻,她合着眼,不知思绪何处,樱色的嘴唇带着茶水浸润的痕迹,嘴角不自觉的微微翘起。半晌,女子睫毛微微抖动,睁开眼来,望向庭院的方向,恍惚间似乎窥见了阳光里零落的樱瓣,但稍一回神便明白是错觉了,此刻那庭院边界处,有人沿着石阶上来了。
是没见过的人,柔顺的白发在阳光下泛起了些微金属般的光泽,身着黑色的长摆广袖,面色潮红,似乎很受了一番考验一般,兀自微微喘息着。随后,黑发的眼罩男子也出现在了庭院里。“今年也到了这个日子了。”女子自言自语道,随后将手伸向了斗篷。
瀛丸瞥了一眼男孩,一脸嫌弃的样子,转过身时目光刚好与葵相接,“嗯…今年也来叨扰了,葵。”“比往年迟了一些呢,这孩子就是珈蓝子大人的弟子吗?”男孩抬起头看了看葵,莫名觉得有点熟悉的感觉,是错觉吧。“今天刚好镜花庭开放,倒省去了麻烦事,长安家的人也要过来了吧。”瀛丸撇了撇嘴,“长安家的大人们还在半路来着。”
离镜花庭开放还有一段时间,绮罗,瀛丸和葵在会客室坐了下来,朱桃带着男孩参观去了,葵给两人上了茶,不动声色的坐了下来。就这样默默的饮了一轮茶后,绮罗才开口谈起昨晚的事情。
“土蜘蛛…组内的名单上应该没有他吧,不过追根溯源一并清理也落得干净。”瀛丸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如果不是刻意隐瞒的话,那他的实力也不见得出类拔萃。”绮罗皱了皱眉,“感觉没这么简单,他用剑有一种奇怪的生疏感,不是外行的那种,就像是兵器不称手一样。”两人讨论了一会儿,也没有结论,一直沉默的葵突然开口问道:“那射暗器那个人呢?你有头绪吗?”绮罗沉思片刻后道:“那人潜行的技巧很高明,从掷暗器的力道上看离我距离应当不远,如果‘土蜘蛛’再和我稍微缠斗一会儿可能就没这么好相与了。”“葛城山…我回组内后查一下名单,那先把正事办了吧。”
三人随即起身,瀛丸一个人迈开步子走在了前边,绮罗与葵不疾不徐的跟随在后。“绮罗大人,你能够具体描述一下你和‘土蜘蛛’的交手吗?”“嗯…”绮罗顿了一顿,开口道:“第一招他应该是由上至下劈砍,气势很弱,没有声音,但速度不慢,我回的是‘云横’,然后他侧身刚好避开,接着是一记突刺,以第一刀的状况来看并不是虚招,连携的突刺却迅速得有些异常…”“这种情况只怕也在绮罗大人意料之中吧,我来猜一猜,绮罗大人应该是‘换步’向右后撤,然后回了一记‘月返’吧。”绮罗微微一笑,“葵小姐自然是能料到的,然后他持刀劈下撩后腰避开了这一刀,这才站定。”
“不愧是绮罗大人,赋闲日久看了功课也没落下来着,然后?”“然后在下摆出‘一守’,用的是樱川大人的‘樱无明三’,心下是‘一心二首’。”葵泛起一丝浅笑,“倒还是‘土蜘蛛’先手,莽撞了啊。”“这也是在下不太明白的地方,正面作战时他的招式似乎生硬被动得多,而且有意的提防着什么。”葵沉思片刻,缓缓道:“这人很可能不是易于的角色…绮罗大人有注意他的左手吗?”“额…左手…”绮罗心下一凛,却只想起最后“土蜘蛛”撤离时,用左手洒出了一团花瓣,“小心提防啊,绮罗大人,这人真正擅长的,可能不是普通的单手剑术…”“二刀流…之类?”
“这就不得而知了,近代以来会使二刀流的人相当稀少,装模作样的人可能还不少。”葵与绮罗转过走廊拐角,瀛丸应该已经进到殿内了。殿宇内供奉着神器,但前有帷幕遮挡,看不真切,绮罗例行了参拜礼仪随即迈步向神龛之后的“八百神灵位”。
“八百神灵位”是神龛后的一堵墙壁,供奉的却几乎是亡者灵位,东都神社多将其安置在神龛之后,墙上悬挂着黑色的长方形木牌,上面也只是用银字记族名本名,简洁明了,一目了然,没有功过评说,没有辞世诗词,甚至没有生卒年月,右起为樱取神社初代住持神官之名,往后间或有还大愿的名流士族,往左不到三列,便有绮罗熟悉的人名了。
“北鹿守长门陆雄”。前正宗组组长,薄樱组副手,性格严苛务实,卒于维新战争末东都外三孔桥防御役。坦白说来那不是什么值得专门提及的战役,规模很小,作战内容是拦截流窜的小股乱军,但是因为长门陆雄的殒命,这原本不值一提的战役就必须被众人铭记了。
直观感受?绮罗事后也仔细回忆过,也许比起震惊或痛惜之类,更多的是怀疑吧,长门陆雄,古风正宗流师范,薄樱组副长,怎么可能会殒命在这种不值一提的小战役里。而后,绮罗等人前往三孔桥见到了长门陆雄的遗体,长刀穿心,刀名曰:日食。
同日,原上泉樱川任队长的薄樱组一番队在宇治宫外巡逻时遇伏,损失惨重,薄樱组在上关与海市町的三处屯所被捣毁,驻守人员无一幸存。实施此报复性手段之后,罗生众便遁入暗处,蛰伏以便欣赏薄樱组溃败的丑态。
要说所谓战场厮杀以结血仇,刀锋滞而杀伐止,往事如烟,但其时战争已经愈向落幕了,大概薄樱组的各位也懈怠下来了吧,战争要结束了,战争要结束了,每个人都这样想到,又有谁真的是维持着满心欢喜自始至终呢?罗生众自以为居高临下的威慑之举,点燃了焚烧至今的复仇怒火,那些死去的人给罗生众点缀了一丝神秘与威严,也彻底泯灭了薄樱组的贵世和安之心与醉心士道的幻梦吧,或者是由于薄樱组诸位痛恨自身的天真,于此,薄樱组与罗生众被不死不休的血仇浸染,遗祸至今。
而今,罗生众撤离在即,纵薄樱凄心,奈何罗生众仍作胜者之姿,环顾东都,视为无物。
瀛丸呆呆的凝视着那些木牌,表情似乎有些木然,半晌,瀛丸觉察了绮罗的目光,不动声色的将攒紧的右手缩进袖中。他侧过头,目光落在了“八百神灵位”的最左侧,似乎有些困倦的垂下了头。
莫名的惶恐从心中升起,绮罗有些心烦意乱的转过身,向外走去,快绕过神龛时,背后传来了极低的声音:
“别死啊…”
不知是自言自语或者是?绮罗脚步微一停滞,随即逃离一般,疾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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